在很多影迷看来,84岁高龄的雷德利·斯科特所执导的新作《最后的决斗》,竟是一场“灾难”。
毕竟,该片的制作成本虽高达1亿美元,但在全球范围内仅拿到三千多万美元的票房,再次重现了斯科特因《银翼杀手》在1982年经历的惨剧。
不过,和《银翼杀手》相似的是,《最后的决斗》在口碑层面却相当喜人,烂番茄新鲜度高达85%,豆瓣评分也冲到了8.4分。加之,马特·达蒙和本·阿弗莱克时隔24年再次联手编剧并出演,以及亚当·德赖弗、朱迪·科默等大牌影星的加盟,使得本片的观众缘并不差。
有时候,我们并不需要因为一部杰作的票房遭遇滑铁卢,就对其心生疑虑,其口口相传的观影感受,才是我们遴选影片的标准。《最后的决斗》便属于这一类。
01
和斯科特大多数的历史动作片一样,《最后的决斗》同样改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。只不过,这则历史往事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英语系教授埃里克 杰格,整理在《最后的决斗:中世纪法国一宗犯罪、丑闻和决斗裁判的真实故事》一书中。
马特·达蒙看过此书后,颇感兴趣,便连同好友阿弗莱克一道将其改编成剧本,并和好莱坞最擅长拍摄历史动作片的斯科特联系,遂而促成影片的诞生。
原先,由亚当·德赖弗饰演的乡绅勒格里一角,本该是阿弗莱克出演,但达蒙和阿弗莱克考虑到两人在大众层面的熟稔程度,为了防止观众在观影期间跳戏,浮想联翩,所以邀请德赖弗来担任。
这部制作精致的历史片,讲述的便是达蒙饰演的卡鲁日、德赖弗饰演的勒格里,以及科默饰演的玛格丽特三人之间的故事。
和传统的线性叙事手法不同的是,《最后的决斗》分为三个部分,从上述三个主角的各自视角出发,对他们之间爱恨情仇的往事进行梳理和观察。
在卡鲁日(达蒙)的“告白”中,他是一个受尽怨气的没落贵族。曾在战场上拯救过勒格里(德赖弗)一命,并将其视为生死兄弟,但后者却背信弃义,连番使坏。
勒格里先是靠着谗言逢迎得到封主皮耶(阿弗莱克)的青睐,成为位高权重的宠臣,不断催收卡鲁日的税金;之后,又抢夺了卡鲁日的继承权,晋升为新的上尉。最为可恶的是,勒格里强奸了卡鲁日的妻子玛格丽特(科默),使其一家蒙受了巨大的耻辱。
可在勒格里的“告白”中,并非如此。他记住的是自己拯救了卡鲁日的命,为他在封主皮耶面前说尽好话,方才避免卡鲁日这位愚蠢的兄弟遭受更多的敌对。
至于所谓的强奸一说,更是荒谬。勒格里自认才高八斗、风流倜傥,天下女人无不拜服于自己的铠甲战袍下。他虽然对玛格丽特一见倾心,但他同时认为,玛格丽特也对他暗送秋波,频传爱意。两人只有通奸一说,绝无强奸之论。
而到了玛格丽特的“告白”中,自己从来不曾受到男性的尊重。
父亲为了名誉,将自己嫁给了卡鲁日;丈夫只顾发泄自己的性欲,从不顾及她的感受;生出儿子才是玛格丽特的使命,否则她在丈夫和婆婆眼中,一无是处;而狂妄自大的勒格里,不但强奸了玛格丽特,而且事后诬陷,毫无悔过之意。
卡鲁日为了面子,勒格里为了逃避处罚,对玛格丽特被奸一事诉诸生死决斗。
在没有监控摄像头和DNA鉴定的中世纪,人们往往将这种是非难辨的案件,以“决斗”的方式进行裁定,他们相信既然万能的上帝是公正的,那么他势必会庇佑正义的一方。
可是,如果卡鲁日输掉决斗的话,在人们眼里便意味着玛格丽特说了谎,她将当众被活活烧死。是不是非常荒谬,玛格丽特是否遭受强奸,最终的答案取决于两个男人蛮力较量的结果。
卡鲁日和勒格里谁会胜出?玛格丽特的命运又将如何?《最后的决斗》看似是在演绎一场生死决斗,实则是在描绘中世纪女性的生存困境。
02
《最后的决斗》中这一叙事手法,很多人将其称为“罗生门”。
这一名词语出日本,后来泛指真假难辨,当事人各执一词,令事件全貌难知的困境。芥川龙之介以此为灵感,在1915年创作出了短篇小说《罗生门》。
1950年,黑泽明将芥川的这篇小说,加上另一篇《竹林中》合在一起,改编成电影《罗生门》。由此,“罗生门”的叙事手法,便在影视剧中开始常见。
但严格意义上来说,《最后的决斗》一片并不全然符合。因为不管是卡鲁日被催收税金,还是失去上尉的继承权,抑或者控诉封主皮耶与勒格里抢夺自己的庄园所有权等情节,在勒格里的叙述中,同样存在。
进一步来说,片中的主要情节在三人的口径中,保持了一致。只不过在一些细微的措辞、模糊的场景上,三人的讲述口吻差异较大。这一叙事手法,倒和2020年的港剧《叹息桥》颇为相似。
在后者中,几对情侣在回忆同一事件时,双方的态度和言辞都判若两然。每个人的回忆片段,在情感上都倾向于自我,即自己才是那个付出最多、得到最少的人。
这一“记忆偏差”的现象,源于人们都以自我的情绪作为中心,进而投射更多的恻隐和怜悯,而绝少关注他人的情感反馈。
在《最后的决斗》中,卡鲁日和勒格里其实都在战场上救过对方的性命,只不过一先一后,这在画面中显示得非常清晰。然而,他们只记住了拯救对方的性命,而忘却了自己也曾是被拯救者。
这种道德上的给予与亏欠的关系,一直贯穿于卡鲁日和勒格里长达十六年的恩怨情仇中。卡鲁日认为自己被勒格里不断侵占和侮辱,而勒格里则深感卡鲁日不识好歹、愚不可及。
两个男人最终以决斗分出生死,看似偶然,实则必然。女人被强奸只是导火索,男人的面子受损,才是积怨已久的根源。
这也是本片值得咀嚼的地方。明面上,它是在讲述两个男人之间的决裂,实则是借男人们各自的偏狭视角,去反思女性遭受的不公。
雷德利·斯科特在片中既营造了一种历史真实,同时也在这种真实的语境里安插了无处不在的批判视角。
不管是广角镜头下中世纪巴黎城市的风貌,或是特写镜头里皮耶身上的那件丝绒华袍,都如《权力的游戏》一般,让我们对此无比信服,毫无违和地沉浸在14世纪后期查理六世的宫殿庄园内。
除却这层视觉景观上超高的还原度,上文提及的卡鲁日的叙事视角、勒格里的叙事视角,也为这种历史真实添加了心理层面的砝码。
你不会在观看卡鲁日的单元桥段时,对他心生厌恶,因为他是如此忍辱负重,如此地英勇果敢。如同大多数好莱坞历史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样,你只会觉得卡鲁日应该是一位逆袭的英雄,旧时代的门楣。
同样,你也不会在观看勒格里的单元桥段时,觉得他厚颜无耻,自私自利。相比于卡鲁日先天的家族优势,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绅护卫,为了出人头地,他钻研各类知识,用情商和才华在贵族那里跃升阶层。
然而,等玛格丽特将“真相”娓娓道来——导演特意在银幕上将“真相”二字凸显了两秒,我们才发现卡鲁日和勒格里是如此愚蠢不堪、妄自尊大。
这一从叙事技巧层面产生的反差感,在结合历史语境之后,顿时增添了男权社会的层层重压。当玛格丽特以一位女性的正常反应,应对这一糟心事件后,她得到的不是公平,而是一次次的羞辱和漠视。
闺蜜认为她遭受强奸,事出有“因”;婆婆认为她斥之公理,是在侮辱夫家荣誉;司法宫上的教士对她进行言辞轰炸,用恶意去揣度这个可怜的女人。
直至我们看到影片高潮处的厮杀决斗,本该为之紧张揪心,而我却和玛格丽特的心情一样,冰冷如死灰。决斗场上的男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战,决斗场外的围观者是为了猎奇解闷而观,但没人看一眼玛格丽特,在这场关乎一个女人的清白与生死的审判中,竟无人在意当事者的情绪。
这种巨大的悲凉感,穿透了六百多年的历史屏障,狠狠地击中了银幕外的我们。使得我们不禁要问一句: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主体,如今得到尊重了吗?
或许,这也是年届耄耋之龄的斯科特,在《最后的决斗》中留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。
花无宴